這是惡魔的交易嗎？

 

　　浮士德和惡魔梅菲斯特簽訂契約，實現了與格莉卿相戀的願望。

　　然而，願望的實現卻帶來了慘烈的代價，使他在餘生中後悔莫及。

　　我在許下願望的那一剎那，確實也嚐受到與願望相背的詛咒所帶來的報應。

 

　　黑色的貴族禮車正行駛於被雨幕覆蓋的老舊馬路上。

　　透過反射著自己倒影的防彈玻璃窗向外看出去……

　　沿途景觀盡是貧窮落後的村落、荒蕪的土地與被戰爭摧毀的家園。

　　這裡是兩國長年交戰的地方，百姓皆淪為戰爭的犧牲品，僅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窗外慘烈的景象與車內的奢華成為了強烈的對比，這是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不合理的差距。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過這麼豪華的禮車，其豪華等級幾乎可與首相座車相提並論。

　　但，我並不什麼達官貴人，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一個不該存在於世界上的人。

 

　　『我可以告訴妳活著的價值，櫻井梅兒小姐。』

 

　　與我說話的那位女性，是位留著一頭靛色及腰直髮、灰色瞳孔的東方人。

　　看起來不像日本人，卻也不像中國人，雖然擁有東方人的特徵，我卻無法分辨出她的種族。

　　身穿猶如參加葬禮般的制式黑色西服，言談舉止就像是哪家公司行號的員工。

　　她目前就坐在我的對面，以彷彿睥睨一切的姿態注視著我。

　　當我的視線主動與她對焦後，她便從胸口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我。

　　我接過了名片，在以白色為底的虛擬紙卡上，以黑色油墨印出了對方的姓名。

 

　　國際資源永續利用協會．特殊計畫研究院副主任

　　瑪露絲．奧德罕(Malus Oldhand)

 

　　我抬起了頭，面露困惑。

　　「國際資源永續利用協會？」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協會的名稱。甚至即使聽過，也不知道它是做什麼。

 

　　名喚奧德罕的女性將食指置於唇邊，接著以豔美的表情輕輕一笑。

　　「這只是我們對外所使用的名稱，實際上……」

　　她停頓了一會：「知道內情的人，都稱呼我們為『MAGICA』。」

 

　　「MAGICA？」

 

　　「妳不需要感到緊張，也不用隱瞞自己的身份……」

　　她說道：「我們都知道妳身為魔法少女的身份，我們也都是和妳站在同一邊。」

 

　　「………」

 

　　「我想妳應該早已知道魔法少女的構成與宿命了吧？」

 

　　「嗯……」

　　我點了點頭。

　　魔法少女的存在，是為了狩獵危害人類生命的怪物－魔女。

　　然而，所謂的魔女其實是由陷入絕望的魔法少女轉生而成。

　　這一切都在與魔法少女簽訂契約的「孵化者」算計之中。

　　孵化者為了回收魔女所遺留下來的「悲嘆之種」，不斷慫恿少女們加入魔法少女的行列中。

 

　　無論是什麼人，在聽到這震驚的真相後……

　　想必會立即崩潰、抓狂，甚至直接陷入絕望，轉生為魔女也說不定。

　　但對我來說，這無聊的設定早已習以為常了。

　　如果真能成為魔女的話，為什麼我還無法離開這個世界呢？

 

　　「正是如此！」

 

　　如同在課堂上教學的老師般，奧德罕搖了搖食指。

　　她似乎十分享受講解的愉悅。我也只是以平淡的目光注視著她。

 

　　數百甚至數千年以來，魔法少女的存在便一直影響世界的變革。

　　少女們透過願望改變世界，推動時代的轉輪，在歷史的絕望中消逝。

　　懷抱希望而生，在絕望中毀滅……如此輪迴數千年來從未改變。

　　但是，那又與我何干呢？

 

　　「關係很大呢！」奧德罕如是說。

 

　　數千年來，少女們隱藏在歷史的背側，改變著世界，為人類帶來幸福。

　　與此同時，被少女們保護的人們，也不斷對孵化者的科技進行研究。

　　這就是名喚「MAGICA」的研究機構存在目的。

 

　　魔法少女的形成方式……

　　乃將自體生命轉化為靈魂寶石，封印所有的痛覺。

　　讓原先的肉體昇華成僅為戰鬥而存在的工具。

　　一旦魔力耗損過多、或累積過多的絕望……

　　靈魂寶石便會完全變黑，轉化為悲嘆之種，成為魔女。

 

　　靈魂寶石與身體間的有效距離為一百公尺。

　　一旦失去靈魂寶石，身體將只剩一具軀殼。

 

　　「那麼，若將魔法少女的身體與靈核分開擺放，永久封存，究竟會發生什麼情況呢？」

 

　　我略為睜大了雙眼。

　　奧德罕對我提出的這項假說，是我從未想過的事情。

　　依常理而言，魔法少女即使處於休眠狀態，魔力依然會持續耗損。

　　更可能因甦醒後的時代落差，造成心理瞬間陷入絕望中，轉生為魔女。

 

　　「但是，妳不一樣，櫻井梅兒小姐！」

 

　　她這麼說道。

　　因為我擁有著無論如何都無法魔女化……這種受詛咒的特質嗎？

　　因為無法離開這個世界，只能留存於現世飽受一手所造就的罪孽。

　　這就如同千年的懲罰般，即使想逃離，也無法逃離……

 

　　呵，簡直是荒謬至極！荒謬至極點的愚蠢研究！

　　保護人類？說得這麼好聽！說穿了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慾罷了。

　　無論是孵化者還是人類都是如此，僅是假理想之名行自私之實的可悲生物罷了。

　　但是……

 

　　「我同意。」

 

　　我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對方開出的條件，沒有半點遲疑。

　　如果這是神對我的懲罰，那我就按照祂的期望走入墓穴。

　　反正對我來說，現在無論怎麼樣……都已無所謂了。

　　我所愛的人們……我所愛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

 

　　奧德罕的臉上顯露略為意外的神情。

　　顯然她對於我答應的速度感到訝異。

　　哼，看來這群傢伙也還是會良心不安嘛！

 

　　我們的合約，訂在一週後。

　　一週後，將能啟程離開這個世界。

 

　　在確認了往後的目標後，心情似乎稍微開朗了一點。

　　我沒有回到日本，沒有跟任何人見面，便隻身前往亞美羅帕。

　　國際資源永續利用協會．MAGICA的研究據點之所在。

 

　　距離約定之日還有三天，但是我卻提早來到了這個地方。

　　等待著一個日子到來的心情……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體會過。

　　上一次……是情人節的時候吧！

 

　　想到這裡……想到熱斗的面容，心底便疼痛了起來。

　　熱斗，已經不在了。

　　當我前往另一個世界，前往不知是否存在的遙遠未來時……

　　是否還能夠再相見呢？

 

　　『梅兒對我來說也是重要的人，所以……下次再一起出來玩吧！』

 

　　那時在電氣街．又怠工步行街的風痕百貨公司前時，熱斗如此答覆道。

　　對於遲鈍的熱斗來說，這是表露內心感受的最大程度。

　　儘管不是什麼明顯的答覆，這句話卻一直銘記在心中。

 

　　想著想著……

　　許久未落下的淚水又沾濕了臉頰。

　　從海港吹來的清風拂過，讓臉龐更加發燙。

　　我連忙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眼眶中的淚水，讓自己抬頭挺胸起來。

 

　　這裡是這座城市最熱鬧的市中心，海陸空運交集之所在。

　　歐式建築、異國風情，其熱鬧程度幾乎不是電算市的海軍港可比擬。

　　忙著趕路的紳士、身穿洋裝的貴婦、拿著捕蟲網互相打鬧的孩童們……

　　幸福的人們、祥和的世界……這是我能見到的最後一幅光景。

　　我即將乘坐諾亞方舟前往未知的世界，對這裡不再有所眷戀。

 

　　如果，能夠與熱斗道別就好了……

 

　　就在我穿過人群，即將離開海港之時。

　　一道熟悉的嗓音叫住了我。

 

　　「梅兒！」

 

　　……這道聲音？

　　讓我遲疑了一會。

　　那是來自過去純真無暇的時光中，曾聽過的聲音。

　　我轉過身，映入我眼簾的是一位身穿華麗歐式連身裙的金髮少女。

　　儘管只有十一歲，但外表打扮彷彿成熟了好幾倍。

　　她是……

 

　　「小灸？」

 

　　小灸從如同過往的孩童臉龐中，漾出喜出望外的笑顏。

　　「真的是妳呢，梅兒！」她笑道，「妳怎麼會來亞美羅帕呢？」

　　「這個……有點事情……」

　　我斟酌著字句，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所幸小灸並沒有追究到底。

 

　　據說小灸現在是在亞美羅帕最頂尖的大學就讀，未來大概是繼承父親的衣缽。

　　僅僅是幾個月沒見面，小灸彷彿從原本任性的小姑娘轉變為成熟的大小姐。

　　不論是言談還是舉止，與過去的小灸簡直有天壤之別。

　　小灸能成長那麼多，身為好友的我真為她感到高興。

　　同時也為這即將消逝的過往，感到些許惋惜。

 

　　「對了，熱斗現在怎麼樣了，他有跟來嗎？」

 

　　聽到這番話，我的心沉了下來。

　　小灸……她不知道熱斗的事情嗎？

　　對了，光家當初僅通知親族前來參加，沒有公開宣佈的樣子。

　　因此，關係較淺又在海外的小灸……理所當然沒有被通知到。

 

　　我搖了搖頭，撒了謊。

　　「熱斗待在日本，只有我一個人過來。」

　　這個謊或許等到小灸回去後就會被揭穿了。

　　到那時，懦弱的我早已逃離了這個世界。

 

　　「咦，這樣啊……」

 

　　小灸依舊不疑有他，讓我鬆了一口氣。

　　短暫的閒聊，很快便到達離別的時刻。

 

　　「下次能回國的時間可能是一年後了，到那時我們再約出來見面吧！」

　　「嗯，一言為定喔！」

 

　　一言……為定？

　　明明是無法實現的諾言，為什麼我還是答應了呢？

　　等到小灸回日本後，就會發現我所種下的殘酷因果。

　　而卑鄙小人的我早已逃得遠遠的。

　　我……真是個無恥的人。

 

　　我們互相握手、道別。

　　但是當我們即將離開之時，小灸卻又再度叫住了我。

 

　　「梅兒！」

 

　　聞言，我轉過身。

　　小灸注視著我的棕色眼眸，彷彿看透了一切。

　　看透了我的心思，看透了我的想法，看透了早已成定局的殘酷真相。

 

　　「我們……還能夠再見面吧？」

　　小灸開口，如此問道。

　　臉上沒有一絲玩笑。

 

　　「這、這是當然的……為什麼這麼問呢？」

　　我帶著笑容答道，但是心底好痛。

 

　　我又欺騙了朋友。

　　欺騙、背棄又憎恨一切，才走到現在的道路上。

　　如今，我又打算再一次辜負他人的約定。

 

　　小灸點了點頭，回過身，邁向她的道路。

　　兩個人分道揚鑣。這是我們能見面的……最後一次了吧！

　　這次分開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再見了，小灸。

　　……永別了。

 

　　……熱斗、愛莉絲……

　　……蘿露、洛克人、猛夫、伊集院……

　　……爸爸、媽媽、真理子老師、日暮先生……

　　……大家，再見了……

 

 

　　約定之日是在星期五，我來到了指定的地點。

　　那是一座看起來平凡無奇的破舊建築。

　　但是乘電梯前往地底下後，所呈現的卻是一座超乎想像的現代化設施。

 

　　我按照指示，前往研究中心最深處的房間。

　　機密項目「Project Noah」的核心部。

　　在那裡等待著我的，是一座猶如太空艙般的冷凍睡眠裝置。

 

　　躺在冰冷的機械裝置中，我懷抱著興奮與不安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

　　那分別是對於即將啟程的喜悅，以及對於即將遠離現世的眷戀。

　　我……真的打算拋棄這個世界，前往未知的國度嗎？

　　捨棄一切……真的是我心中的期望嗎？

　　答案……是肯定的。

 

　　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所以不會再改變了。

　　無論前方會發生什麼事情，都已經與我無關了。

 

　　一名身穿白衣的研究員將一份密密麻麻的表格交給了我，要我簽上姓名。

　　那是一份自行承擔研究風險的合同，一旦簽下去後，我便失去了身體的自主權。

　　這份表格完全體現人類僅為自身考量，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的自私本性。

　　但是，我一點也不在意。

 

　　「被選上的孩童．神之子－櫻井梅兒啊！

　　　妳將繼承先輩布蘭達．麥克費恩(Brenda MacFadyen)司祭的遺志，

　　　弘揚『此花露琪亞』時期未能完成的研究，貫徹主的精神，

　　　渡過洪荒，成為新世界的開拓者。

　　　願主保佑妳，阿門。」

 

　　我的耳邊迴盪起幾名研究員的英語朗誦聲。

　　聽起來似乎是某種經文，但我沒有辦法確定其內容與涵義。

 

　　「But of that day or that hour no one has knowledge,

　　　not even the angels in heaven, or the Son, but the Father.」

　　「Take care, keep watch with prayer:

　　　for you are not certain when the time will be.」

 

　　在漫長的禱告結束後，依循他們的指示，由我唸出屬於我的台詞。

　　那是我留在現世最後的話語，身為「櫻井梅兒」這個人最後的存在。

 

　　永別了，我的故鄉……

　　我親愛的家人與朋友們……永別了。

 

 

 

 

 

　　「我ら、この身を捧げ、楯となり槍とならん。」

　　（吾等奉獻此身，化作壁盾，成為槍戟。）